无法遗忘的人们

山林

战争结束的消息是上午传来的。敏绪,曾经让我们吃够苦头的东西,竟然以这样轻 飘飘的方式结束。

敏绪,在天上的你是否也会在听到这个消息后跟我一样觉着眼睛热热的。你也许只会轻轻问一句,“嗳,就这样结束了吗?” 敏绪,你在临终时仍然受着贫困的折磨。

我现在都还记得你抱着孩子哭泣干瘪的乳 房没有奶水的样子,你一直哭着问我“怎么办呐”,我想安慰你,心里却和你一样着急 ,很久才挤出一句,“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

没有办法啊,敏绪。你怕尚在襁褓的孩子因为没有奶水而夭折,我又何尝不是?可 那时所有的物资全都被拿去充公,我们什么都没有了,如果孩子夭折,这也是没有办法 啊。可是你却突然生起气,对我说:“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会让我的孩子死去。”那时的你虽然骨瘦如柴,却迸发出无尽的生命力。我震惊于你身上的生命力,也同时震惊 于你身为母亲的决心。最后那个孩子活下来了,是你用从邻居家借来的米汤来喂养孩子 。

敏绪,你虽然听不懂我给你讲的“无产阶级”“共产主义”,可你依然是聪慧的。 你从一个乡下的姑娘成为一名红十字的护士,你的学习能力是多么厉害啊。

可你仿佛天 生不能理解我上述的词语一样,我自是不满于你的不理解,身为共产党员妻子的怎能不 理解我的追求呢?可有一天,你突然问我:“你是不是嫌弃我?”我感到非常惊讶,尽 管我再不满于你对我理想的敷衍态度,我却从未嫌弃过你。从那时起,我不再用教化的 父亲态度对待你,而是用相濡以沫的丈夫态度对待你。

敏绪,我此时就在你的故乡。以前你总不愿提起你的故乡,你说“不,不,我死也不要回去*”,可我知道,你总会在半夜里醒来后,直直地望着远方的山丘。还记得那几个朝鲜人吗?你总说他们的眼睛熟悉,每次看到都会想流泪。现在,我仔细看那些朝 鲜人的眼睛,竟然有几分像你。敏绪,你所说的熟悉,就是与你一样的归乡之情啊。那些朝鲜人在讨论战后能不能回国的事情。

敏绪啊,战争这个东西不仅让你我吃尽了苦头 ,也让其他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吃尽了苦头。 道代和町子*又吵了一架。“妈妈呀!”町子边流泪边喊,道代听到她这样喊也哭起来。敏绪,你走了快一百天了,道代与町子没有妈妈也快一百天了,我边唱歌边哄她们。你曾经说过像我副怕人的神气,没想到会有这么好的嗓子。等她们睡着之后,我看 着矮柜上你的骨灰。敏绪,我今晚就用这副你夸奖的嗓子来为你唱摇篮曲,使你过度劳 累的五体安息为止。* 可敏绪啊,我的泪水伴着歌声一直没有停下。我与你连对战争说不的权利都没有吗 ?*一直到深夜,我才止住了眼泪,疲惫地倒在床上睡去。 在梦里,你准备好早茶,勒起衣袖,和我一起饮下一杯粗茶。

敏绪,如果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梦见你,我一定会和你好好说会儿话。二十年的夫妻之情,你的辞世,不仅是孩子们失去妈妈,更是我失去了妻子啊。敏绪,妻啊!你在临终时仍然挂念着孩子们,那我这个与你相伴了二十年的丈夫呢? 可转念一想,我们年轻时曾失去了两个孩子,你如此珍爱孩子也是应该的。

我想, 孩子们永远都不会忘记你。 “爸,你怎么有白头发啦?” 是道代先发现的,春子*说道代这个年纪的女生是最细心敏感的,最需要的母亲的。 可敏绪,你也许已经走到三途川去啦。

敏绪啊,我的眼睛也花啦,再也不能为道代抓虱 子哩。道代也像你当初那样哭着说“怎么办呐”,我也像当初那样说:“这也是没有办 法的事啊。” 敏绪啊,如果你还在,道代的头上会不会不再有虱子?这种像虱子一样的苦恼啃咬 着我的心灵,敏绪,我多希望你能来帮我啊。一同生活了二十一年,你应该也会理解我 吧,这些都是没有办法的事啊。 空袭警报拉响时,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却拿起你的骨灰逃到防空洞里。而在被误认为是空袭警报的战争结束的广播里,我也是只拿走了你的骨灰。敏绪,如果你在,你一定会笑我。可是,你是我的妻啊,我怎么能让你的尸骨被炮火轰炸。“就算死也要带走 。”我这样对孩子们说。敏绪,你从小被父母抛弃,可你却从未真正抛弃过别人,无论是外祖母,还是我。

而身为丈夫的我又怎么能抛弃你呢? 唉,敏绪,一起熬过战乱的情谊,是难以想象的坚固与独一无二的,敏绪,即使我 们之前那样地争吵,我也从未想过离开你,可你却总爱做离开我的事,最后,你果真离开了我,即使并非心甘情愿,带着全身的病痛和对孩子们的牵挂,敏绪,你果真还怨怼着我对你的不好,不然怎么一次都没有再到我的梦里。 你还记得你走的那天早上吗?幸一*的衣服破了,那时你已经很久没有吃饭了,你 硬要我们找来针线,吊着一口气为他缝衣服。我那时其实已经预感到不详了,恍惚地在 医院的走廊来回踱步。

果然,下午来的时候你已经走了,旁边还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幸一 的衣服。这些,走到三途川的你也许已经不记得了。 道代折来一枝石竹花放在你的骨灰前,日牛根山仍然是紫红交错,天边的皑皑白雪 。

敏绪,再看一看你的故乡吧! *德永直的儿女街一阿义的讣闻传来时阿山正在车间里做工。 他走的实在是太突然了,阿山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直直地站在那里,直到传信的人哭着说:“您快去看看吧。”阿山才放下手里的工具跟着传信的人去他的住处,到了那里,就见一群人坐在阿义的身边,而阿义就静静地躺在那里。他掀开阿义脸上的白布,他厚厚的嘴唇出现在他眼前。一想到这两瓣厚厚的嘴唇再也张不开说什么“马克思 ”“共产主义”之类的话,阿山便再也忍不住抱住阿义的身子哭了起来。大家都说:“请振作一点。”但阿山现在什么话都听不进去,阿义以前是个地主的儿子,但是因为战乱,他不得不放弃养尊处优的生活来到车间。他从未自怨自艾,每日下工时摘几朵野花,乐呵呵地在记事本上写作。拥有乐观品质的他,能与纺织厂里最美丽的姑娘阿芳喜结连理是理所当然的。阿山一直哭,什么都不管了,一直哭。 “阿芳,阿芳现在还在监狱里!”一位工友说。

阿山惊讶地抬头,将阿义放下,询问那位工友到底发生了什么。工友告诉他实在给 工会送信的途中遇见了警察。 阿山将阿义的遗体交给工友,独身一人来到了监狱,在各种排泄物与罪犯的哀嚎声中找到了阿芳。即使身上早已污秽不堪,却仍然遮挡不住她的美丽。阿山将阿义的讣闻带给了她。听到丈夫死讯的阿芳,在这里的这么多天里第一次流下了泪水。她把一块布 给了阿山,乞求他能把信送到南街的阿丘那里。阿山在阿芳蓄满泪水的眼睛接过了那块 布,又在工友模糊的描述中来到一扇门前,他叩响了房门。一个女人打开了门。怎么会 是她?阿山惊讶地想。眼前的女人也明显吃了一惊。 女人叫阿鹤,是阿山的前妻。其实他们连婚姻登记都没有,只举行了仪式。 大多 数人都认为举行了仪式就算是夫妻了,比那一张薄薄的纸更有粘聚力。而且大多数夫妻 其实都没有想过分开,自然就没有结婚,离婚之说。如果一个女人想要离开另一个男人 就必须要有离家出走的勇气。当初,阿鹤就是怀着这样的勇气出走了。 “你怎么到这儿来啦?”阿鹤问道。 “阿丘在吗?” 阿鹤领着阿山进到房间里面,里面躺着一个头上裹着绷带的男人——那是阿丘。 “他怎么跟你在一起?”阿山问阿鹤。 “看他被警察打得实在可怜,就带回来了。”阿鹤边为男人擦拭身体边漫不经心地回答。

“那也不该随便带男人回家呀。”阿山有些恼怒道。 “你还要跟我继续过夫妻生活?” 阿鹤的语气显得有些讽刺, “还是要继续履行身为丈夫的权利?” 阿山不再说话,静静看阿鹤为阿丘擦拭身体。

阿山还记得妻子决定离家出走的那天,黑烟不断地涌向天空,妻子阿鹤收拾了几件衣服,自己则抱着孩子的骨灰盒暗自流泪,“你真没个男人样。”阿鹤只留下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后来他在其他工友的房里看见了阿鹤,工友给了他一个内疚的眼神,他却无所谓。

他不恨阿鹤,因为自己的确没个人样,不招人待见是应该的。再说阿鹤已经离开他了,再做什么已经同他没有关系了。 阿山甚至开始觉得愧对阿鹤,是他的懦弱才造成阿鹤如今的模样。这样想着,他就越觉得刚刚对阿鹤说的话越无耻,越无地自容。

这时阿鹤怀里的阿丘悠悠转醒,阿山赶忙为他把被子掖好,又把阿芳托自己转交的布给了他。阿丘又问了阿山一些阿芳夫妇的 事,阿山都一一回答给了他。在与阿丘的谈话中,阿山感觉到了一种奇妙的充实感,这 是在车间工作时那种紧张的充实不一样的感觉。

他感受到了一种被需要的快感。 “畜牲啊,真是畜牲啊。”阿丘愤怒地锤着床。 是啊,真是畜牲啊,阿山想。阿义与阿芳都是工厂里最勤劳的工人,只是为了造福 大家就被关进监狱。

阿丘滚烫的汗水落到阿山的手背,使他想起那个炎热的夜晚,一个叫阿雪的纺织厂女工病死了,经年累月地在飞满棉絮的环境下做工,患上肺病也是不稀 奇的,因为这个病死的更是不稀奇。他心不在焉地望纺织厂的方向,阿鹤告诉他阿雪已 经送去火化了。

“然后呢?阿雪的尸骨又要埋在那里呢?” “说是要寄回她的故乡,连抚恤金都没有。” 阿山想:真是畜牲啊。

阿雪的父母看到寄回来的阿雪的尸骨又该作何感想呢?一定 痛苦极了。

“这些人真是畜牲啊。”阿鹤愤懑地说。 “唉,我们又能做些什么呢?”阿山泄气地倒在床上继续睡觉。 然而就在他们认为的这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里,阿义却已经组织起工人们准备第二 天举行罢工活动,一股蠢蠢欲动的罢工热潮将要在太阳升起时喷涌而出。

阿山沉浸在那些燥热的回忆里,阿丘将他唤醒。 “阿山先生,烦您再走一趟。”阿丘把让阿鹤写好的信塞到阿山手中。 阿山觉得天气热得烦人,继续问:“给谁?送到哪里?” “给北街的阿旭,拜托您了。” 阿山把信放进怀里,匆匆向阿鹤他们告别。

夏空,只有几颗星闪烁。南街到北街的路上没有路灯,阿山只能在黑暗中茫然地探 访前路,偶尔能听见不知是南街还是北街传来的婴孩的哭泣声。阿山想起了自己的孩子 ,那个被认为是“赤色分子”的孩子,那个导致他与阿鹤决裂的孩子,那个无辜的孩子 。

现在天上闪烁的星星中有没有一个是我孩子的魂灵呢?阿山边走边想。 南街是一条特殊的街道,聚集各种主义的大本营。阿旭的屋子在一个无政府主义大 本营的后面,阿山敲响房门。

一个清瘦的青年打开门,青年透过薄薄的镜片观察阿山, 阿山赶忙说:“我是来找阿旭的” “我就是阿旭。”青年说。 “我受阿丘之托来送信。”说着,阿山把信交给了阿旭。

看到信上的字迹,阿旭露出了温和的神情。“真是谢谢您!请进来喝口茶吧。” 阿山的心中又生起一种满足感,这种奇特的感觉也在慢慢影响着他的思想。同时他 又想起在阿鹤家的阿丘,监狱里的阿芳和已死的阿义,于是谢绝了阿旭的好意,往南街 赶去。

一路上,他看见了各种主义的门牌,资本主义、无政府主义、达达主义……等, 他像走在万花筒里,眼花缭乱,一下就迷失了方向,浑浑噩噩地跌倒在一个大本营门前。他看清楚门帘上的字——共产主义,从屋里出来一个人——阿旭!阿旭也惊讶地看向阿山。

“你怎么到这儿来啦?” 阿山感到有些窘迫,但阿旭却毫不在意,拉起阿山往屋里走去。阿旭向阿山讲述马 克思主义的伟大,讲述工人阶级的权利,这对于小学五年级就辍学的阿山来说实在太过晦涩难懂。

但他听懂了一句——像他们这样的工人或他们的子女不会再为生计发愁了。 阿山突然对这种主义充满了好感,可当阿旭问他愿不愿意加入时,他突然犹豫了,不是 对这个主义的怀疑,而是对自己的怀疑。

他怀疑自己能不能从一而终地信仰这个主义, 也怀疑自己这种每天过得浑浑噩噩的人能不能成为一名合格的阶级战士,因此他对阿旭 说“我,我还没有想好”。 阿山又一次向阿旭告别,沿着小路往南街走去。炎热的地气散去后,蝉在河岸的芦 苇荡里发出响声。

以前,每到这个时候,阿山都会带儿子小健到芦苇荡捕青蛙。阿山不 禁放慢脚步,仔细听路边的蝉鸣,竟然在越来越大的蝉鸣声中听见了小健的声音。“爸爸,爸爸!”他徇声望去,看见了小健的笑脸,他像个蹒跚学步的孩子一样跌进了芦苇荡。

阿鹤说他没个男人样一点都没错,因为他的懦弱,连为孩子讨个公道都不敢,更不 敢离开杀死儿子的工厂,时至今日,他终于忍不住痛哭一场。“我怎么这样窝囊?”他 想。最后,他揩了一把脸上的泪,继续往南街走去。

天空泛白,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落在阿鹤身上。她身穿白衣,仿佛马上就要飞走似的。

“你真该做护士。”阿丘对阿鹤说。 阿鹤没有说话,继续为阿丘掖好被角。阿鹤的父亲死于一场工人罢工的清扫活动中 ,从此,阿鹤一家陷入了贫困的沼泽,用恨意苦苦支撑这个家庭,阿鹤恨草芥人命的军官,阿鹤的母亲恨举行罢工的工人,所以在相亲的时候母亲选择了没有参加任何组织的阿山。

他们的确过了一段幸福的日子,但渐渐的,她发现了丈夫懦弱的性格特点,她不断劝慰自己阿山只不过是脾气好。大部分女人不愿承认自己的婚姻不幸福,就像大部分男人不承认女人超越他们一样,明明心知肚明,却还要装傻充愣。直到阿义带领工人们罢工的那个清晨,小健被抓进监狱的那个傍晚和收到小健骨灰的那个下午,阿鹤才如梦初醒,我竟然要跟这样一个懦弱的人生活一辈子。她义无反顾地选择离家出走,尽管做着最不齿的工作,但至少不用窝窝囊囊地过日子。

她想像个人一样生活。她想,怎样才像个人一样生活,至少不是像她现在这样,儿子病逝,丈夫懦弱。她孤独地为阿丘擦拭身体,她把面前的男人当成儿子,尽着本应是父母的义务。阿鹤不禁感到疑惑,为什么我们只一味地履行义务,却没有享受到权利呢 ?

我们的命不是命吗?她发出疑问。资本家的命是命,工人的命也是命。那些在家庭 里的妇女呢?我这样的女人呢? “你照顾人的能力比那些医院里的护士还厉害。”躺在床上的阿丘继续说。

房门被人敲响,阿鹤拉开门,是送信的阿山。阿鹤为他端来一碗茶,直直看着他的眼睛。 “你哭过了。”她的语气不容置疑。 “……。” 阿山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的确哭过了,就在刚刚,为他的孩子痛哭了一场,可他实在没有脸面再提孩子的事情。

“阿丘先生,信已经送到了。” “真是多亏了您,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阿山突然觉得眼睛热热的,使他忘记了呼吸,被需要,对呀,曾经还是妻子的阿鹤 需要他去为他们的孩子讨一个公道呀。他有那么多个被需要的瞬间,却一次回应都没有做出,他现在真是后悔极了。于是,他用这辈子所有的勇气对阿鹤说道:“孩子的事我 很抱歉。” 说完,他仿佛逃似的离开阿鹤家。

阿鹤看着面前敞开的门,空空荡荡,恍恍惚惚地 哭起来。 “真,真是,真是混蛋。”

去往监狱的路上有两条野狗,它们从阿山出生起就生活在这里。在阿鹤还是妻子时 路过这里时,都会感叹一声“真可怜啊”。

阿山知道妻子在哀叹什么,那些新出生的狗 崽子都会被周围的人们抱走。有什么比让父母亲眼看着孩子离去更痛苦的事呢?他突然理解了阿鹤的愤懑与怨恨,更明白了自己的懦弱,他这时候也有了和阿鹤一样的愿望— —像人一样生活。

“妈的,我过去真像个混蛋。”他暗骂道。阿山决定从今天开始像个人一样活着, 他边走边计划。明天,去找阿旭;然后再想办法把阿芳救出来;阿义的葬礼不能耽搁。 他这样想着不知不觉来到了监狱。 他告诉阿芳工会已经收到消息,他会再想办法把她救出来。

“不,不用了。”阿芳绝望地看阿山。 “为什么?” “我的身子不干净了。” 阿山静静地看阿芳的额头,鼻子与脖子。他想起离开他的阿鹤,接触了无数男人的 她仍然保持着少女的娇憨,现在的阿芳,与露出少女娇憨的阿鹤身影逐渐重合纠缠。

“不,你仍然是干净的,贞洁并非检验你是否信仰坚定的标准,我十分敬佩你,你 能在监狱里努力的活下来,所迸发的由信仰凝结而成生命力,正是你信仰坚定,思想纯正的证据。” 阿芳久久没有说话,她的沉默正蕴含着无穷大的力量,驱赶阿山性格里的懦弱。探监的时间到了,狱警驱赶着铁门外的家属。他在人们的哭喊声中往外走,里面传来一声 惊叫。

“死人啦!” 阿义像风雨中的礁石一样看着朝他涌来的狱警们。忽然,他往地上啐了一口。 “妈的,真是混蛋!” 唉,安息吧,唉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敏绪总是喜欢看窗外的天气。有时是忙碌的清晨,有时是炎热的傍晚,她抱着几个月大的女儿,直直地看窗外的天气。丈夫直正身处失业的浪潮中。

要不要离开他呢?敏绪边看天气边思考——她一开始就是要嫁给那个能同她一起赡养 外婆的排字工人啊。想到那个已经同舅爷住在一起的外婆,敏绪总是要苦恼地叹气。从 直失业开始,外婆的思乡之梦就没有停止过。

敏绪经常同外婆说:“当初接你来东京, 没缺你吃缺你穿,现在闹着要回乡下去,让直知道了能不生气吗?”而听着敏绪话的外 婆将像蜻蜓一样头低下。见着这样怯懦的外婆,敏绪只感到更加恼火。

“你要回乡下去就回去吧。”敏绪做出了最后的决断。这样,外婆如愿以偿地回到了乡下。可是,想到外婆向日葵一样的脸,敏绪又感到一阵悲伤。

但这也没有办法。敏绪像是安慰自己似的。直现在失业了,而他们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再加上外婆的一张嘴,这个家实在是支撑不下去。所以当外婆在梦里呢喃故乡时, 敏绪竟然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

可她旋即又感到愤懑,明明养她这活该是阿常 姨妈的,可姨妈却堂而皇之地丢给她——敏绪是外婆养大的。可姨妈她们也是外婆养大的。

这是一件不公平的事,姨妈们出嫁时,外婆给她们许多嫁妆,可她嫁给直时,连一盒针线都没有。外婆给了她们这么多东西,该是她们养她。

于是敏绪像是报复似的不再 过问外婆的事。女儿在敏绪怀里哭了起来,敏绪掀开衣领,把下垂的乳头放进女儿的小嘴。看着女儿红润的脸蛋,敏绪有些哀伤地摇头——我可再也不能做这样的坏人啦。

这时门外的吵嚷打断了敏绪的沉思,她把喂饱的女儿放在榻榻米上,拉上衣领好奇地往二楼看去。

那里住着阿一一家,但前几日在纺织厂得了肺病的妹妹阿峰到了这里,一家四口变成了一家五口。

以阿一微薄的工资根本无力支撑这庞大的家庭,所以夜里阿一的妻子要 做外快来贴补家里,而喜爱读书的长子也只能早早放弃学业进工厂当学徒。远远的,她听到阿峰的哭泣声。“唉,你们让我走吧,我可不能再拖累你们啦!”不知怎的,敏绪 感到眼眶热热的,唉,体谅别人的人总是要受委屈。她直直盯着二楼围在阿一门前的背影,眼神变得遥远。当初玉代寡妇把外婆再次送回东京时也是这个场面,难堪极了。

当初外婆回到乡下后,阿春姨妈养了她一段时间,但随后因为夫家的压力只好把母亲送到 同在乡下的姐姐家里。

敏绪体谅阿春姨妈的难处,她知道当初虽然外婆给阿春姨妈的嫁 妆不少,但对方却是掌柜的儿子,对比着,总是要低人一等的。

可当身为女讼棍的玉代寡妇带着外婆站在门口时,敏绪还是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愤怒,她谁都体谅,所以她才要受委屈!敏绪疯了似的赶走她们,又倒在榻榻米上,哭了起来,不管不顾地。“

好了,还不够难看吗?”直抱着女儿劝她道。从那以后,敏绪,谁她都不体谅了。而如今,看着在人群里不管不顾哭泣的阿峰,她想到远在乡下的阿常姨妈因为收留。

外婆而被夫家赶出来,那六个还要被姨妈抚育的孩子,突然不再那么深地怨恨姨妈了。

唉,有什么办法?姨妈也尽力了。敏绪想起外婆那件事的结果,阿春姨妈,阿常姨妈和敏绪各出钱赡养外婆,而外婆跟着舅爷贞助一起生活。这是最没有办法的办法了。敏绪体谅地想。突然,她感到有些委屈,我现在都花的是直的钱啊!直也不容易啊。她要是能出去工作就好啦,就算去做个苦力也好。也许可以当个护士,毕竟她以前就是做这个

的。等直回来跟他商量商量,这样至少在赡养外婆的事上,就不用麻烦直了。这样想着,敏绪的心里突然变得松快起来。

这时,送信的人来到敏绪跟前,递给她一封来自乡下的信。敏绪打开信,看了一眼,这时,二楼的阿峰也一跃而下,“咚”的一声,敏绪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不管不顾地哭了起来。

外婆掉进了河里,死啦。

格子窗外的夕阳沉默地将目光投到屋内的人背上,似乎在发出重重叹息。

唉,安息吧,唉。